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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の哀れ (葉信源)

  • drjohnscheng
  • 2020年4月5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已更新:2021年5月23日

鄭博士生前受訪時經常談起他從日本文學中感受到的「物の哀れ」,對他的人生觀有重要的影響。何謂「物の哀れ」,從網上搜尋得到的解釋,約略是從日本古代文學作品流傳下來的觀念,對於世事無常的感嘆。然而,古往今來世界各文化都會有多愁善感的文青,感嘆是文青們的日常,讓人感覺「物の哀れ」只是文人墨客風花雪月的另一種講法。但風花雪月不是鄭博士的風格,他說的「物の哀れ」到底是什麼意思?許多年來一直是我心中的懸念,直到鄭博士驟逝那天才忽然豁然開朗,以下分享的僅是我個人的體悟。


辭書上說「物の哀れ」起源自平安時代。平安時代在西方約略是文藝復興前的「黑暗時代」,之後西方經歷大航海時代、啟蒙運動的發展,累積了前所未有的財富與知識。十七世紀起西方的堅船利炮逐漸把東方帶入殖民時代,那是個血腥、痛苦、充滿屈辱的過程,若不是1905年日本打敗蘇俄,證明東方人種一樣可以藉理性主義取得知識的力量,教育專家可能早就把希特勒的亞利安主義編入課綱,讓我們都自甘為亞利安人做奴了。理性主義隨著戰爭蔓延,無論誰輸贏它都是贏家。理性成為是非判斷的標準,感情用事是非理性,非理性就是不對。


成於十八世紀初的武士道經典葉隱聞書裡說,武士每天要思考「今天要怎麼死」,一起床要沐浴、剃淨月代、磨指甲等梳理自己,把每天當最後一天,要光鮮亮麗赴死,不能死得邋邋遢遢,那會讓對手瞧不起。理性說不出武士道在堅持什麼,也無法用理性解釋神風特攻隊員的心態。NHK曾訪問過一位倖存的特攻隊員,他當年出擊中途因座機故障暫時降落修理,僚機在空中透過無線電對他說「某某君,我們先走一步,下次在靖國相逢」,孰料這一步後就終戰了。零式戰機初期靠著優異的飛行速度把美國的戰機打得落花流水,美國後來發現零式完全沒有安裝飛行員的防護裝備。理性認為那是一群非理性的瘋子。


現在只要打開Youtube,便能看到從國際太空站上即時直播的地球影像,人類史上空前偉大的成就!理性文明是如何開始的呢?理性主義可回溯到兩千多年前希臘三哲人時代,柏拉圖的「理念(IDEA)」論。柏拉圖主張人腦裡的理念不只是來路不明的幻想而是與生俱來的共相,理念是「回想」起來的。乍聽之下有點神秘,似乎暗示人有前世。更嚴重的BUG是:理念在人的腦袋裡,別人看不見,無法分辨哪些是真的理念,哪些是吹噓的謊言。後來亞理斯多德用邏輯三段論法Patch了這個Bug,這個修補是千年等級的成就。邏輯作為區別理念與胡說八道的操作型定義,經過兩千年發展之後成為地球文明的主宰。


理性的力量就是知識的力量。經過邏輯篩選出來的理念,在人間一代一代傳承與累積,成就出科學。科學不靠占卜、不靠人格情操,只靠邏輯就能越來越穩固,力量越來越強大。雖然在將近一百年前邏輯主義已經被歌德爾等人以邏輯證明:邏輯不能建構出宇宙大一統的柏拉圖理念世界,但我們仍繼續活在對理性深信不疑的社會文明裡,教育體制仍繼續傳授新生代在理性社會裡出人頭地的方法,並且警告他們非理性的行為會使他們脫離社會,成為罪犯、精神異常的魯蛇。他們增進自己的知識與邏輯思考的能力,以在理性社會的權力與資源競爭中脫穎而出。

想像一下你是人生勝利組,在大限來臨的前一刻細數著這輩子得到的獎賞。可是你發現什麼都帶不走,你一生的努力有什麼意義?理性帶來知識,讓人們通曉永恆不變的真理,例如E=MC2,但為什麼「凡人必死」連愛因斯坦那般睿智也不例外?卻無法用理性得到合理的答案。理性主義不必關心生死問題,因為知識不在你的腦袋裡,也會在別人的腦袋裡,人只是知識的臨時宿主,個人的死活對知識而言無關緊要,因為知識體系一開始就是這麼設計的:排除個人的影響。「理性找不到生命的意義」, 20世紀出現的存在主義就是這麼來的。


讓我們檢視生命存在的事實。當下的你,現在這個在呼吸,在心跳的肉身,就是你存在的事實。科學知識少你一個宿主,真理依然還是真理,但你不能缺了自己的肉身,古往今來天地之間獨一無二的,是你的肉身,而不是你具有的理性與知識。理性是我們因社會化而戴上的有色眼鏡,知識是我們在社會謀生的工具。且讓我們摘掉理性的有色眼鏡,拋開邏輯,回到跟古人一樣的時代背景,欣賞蘊含在「物の哀れ」中的生命美感。


人人都是必死的存在。不止是人人必死,眼前那株獨一無二的櫻花,半夜風來花瓣飄落,它的美麗瞬間消失無蹤,一切與人的肉身屬於同一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在流轉與變化之中。天地者,時空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唯一不變的就是變。沒有共相,沒有理念,沒有經驗累積邏輯淬鍊而成的定理,過去未曾有,未來也不會再出現的唯有瞬間即逝的當下,因為消失所以獨特,就像限量版的郵票。人的必死性讓人成為獨特的存在。

人一出生就邁向死亡,就像是坐上神風特攻隊的戰鬥機飛向一個必死的航程。若靜觀這個事實,會發現必死是我們跟天地萬物共有的宿命,我們會對天地萬物瞬間消逝產生共鳴,這種感受不是來自理性的邏輯三段論法,而是來自感性。人有感性,所以心靈會被「下次在靖國相逢」的豪壯所觸動,人有感性,所以「讀出師表而不哭者其人必不忠」。雖然對靖國跟對出師表有同感的是立場不同的人,感性卻是相同的。


「物の哀れ」不僅是感嘆,更是一種主張:生命消逝不可避免,但消逝的時機跟美感可以選擇,因為有主張所以不會像存在主義那樣走不出虛無,而是如宗教那樣產生強烈的信念。如果早飯是一定要吃的,一早起來便會想著今天要吃怎樣的早餐,如果死是必然的,武士每天早上想著今天要怎麼死,讓自己壯美的死,那就是日常。武士在乎生命的方式是正面迎向死亡。生命既然來到世間,就像飛上了天,如果什麼事都不做最後仍會因油盡而墜毀,不如衝向那艘巨大的航母與它一同燃燒吧。


以鄭博士豐富的人生閱歷,也許他可以做網紅四處去博得掌聲,悠哉悠哉過著退休生活。可是他沒有走這條路,一如他過去的風格,他總是挑崎嶇難行的路走。這些年來他仍與黃博士一直低調地、持續地為台日科技交流而忙碌,甚至是同時進行著好幾件計畫,四處尋找適當的廠商跟拜訪相關機構,經常於台灣、日本跟美國之間奔波。有時聽他們講述行程計畫就覺得疲累,何況要親身跋涉,若非認識超過二十年,我會懷疑他們虛報年齡。半世紀以來鄭博士與黃博士帶著使命感,彷彿無止盡般地追求理想,盡情燃燒生命是他們的日常。


每個人遲早都會遇到大限,只是沒料到鄭博士的這一天毫無跡象地來到。櫻花消失在它盛開最美麗的時刻,鄭博士在美麗的萊茵河上告別人生時,是他剛完成沐浴的那一刻。他倒下之後就無聲地走了,瀟灑地劃下句點。鄭博士是航太專家也是社會的革命家,他是一位西方式理性與東方式感性都達到巔峰的理想主義者,他短暫而獨特的存在,演繹出「物の哀れ」風格的奧義。


葉信源 敬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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