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文 （妻 黃美玲）

阿良：

六十年前1960年9月，兩架台灣留學生的螺旋槳包機，離開了威權苦悶的島嶼飛向美國自由天地。你在那一架，我在這一架，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回程已是三十年之後。結婚五十五年以來，美國給了我們自由，而我們給了彼此幸福。我們一起走遍美國，走遍日本，走遍世界各地，也走過了半個世紀。我們一直都搭同一架飛機，坐同一排座椅，舀同一碗湯，吹同一個電扇，取同樣菜市場名字 John & Mary。你幫波音造飛機讓留學生能噴射地飛向美國，還捐15％薪水給獨盟。你走在時代的尖端技術，擁抱進步的社會思想，可是當鄰居都換成彩色電視時，你認為彩色電視是奢侈品，並不適合革命家庭，所以我們十年來看的都是同一台黑白電視。

我們一起在西雅圖發展獨盟組織，你準備硬梆梆的《台灣人四百年史》，我準備軟綿綿的炒米粉。你跟革命同志慷慨激昂地痛批國民黨暴政時，我在旁添茶加水；你跟革命同志密謀造反推倒獨裁政權時，我在旁添水加茶；你跟革命同志暢談時代趨勢、巨擘未來社會、細數古往今來風流人物時，我還是在旁添加茶水。如果人生像一場電影，導演最後會讓觀眾發覺那個默默添加茶水的才是幕後真正的主謀。幸好，現實不是電影，因為跟你過的生活比電影還精彩。

蘇聯解體前夕，我們在莫斯科街頭看著英俊瀟灑的蘇聯人，西裝筆挺排隊一整天，只為了領麵包回家讓家人溫飽。漫長的隊伍在沉靜中顯露出的焦慮，讓我深刻的感受到國家命運與家庭幸福之間強烈的聯繫，我相信我們的付出與努力很有意義。千禧年時，德州會德田虎雄醫師，邀請我們參與他在全球生活水平落後的國家，開辦兩百多所非營利醫院的計畫。我們帶著一群台灣醫師在日本與台灣之間奔波，但樂此不疲，因為曾經有很多美國日本等世界各國的朋友協助台獨運動，我們深刻感受到人類間彼此命運的相連。我們的足跡遍及全球、跨越種族，一起體驗豐富多元的人生。我們一起經歷嬉皮時代，一起雀躍人類登陸月球，一起面對台灣被逐出聯合國的孤立困境，一起成為流亡異鄉的黑名單，一起見證日本經濟的潮起潮落，一起跟彭教授參加台灣人四百年來首次總統直選。每一件歷史關鍵大事發生時，我們都同在一起，一同驚慌、一同痛苦、一同憤怒，也一同歡呼。

幾個禮拜前我們同遊風景優美的萊茵河，彷彿人坐著船走著走著就進入了圖畫裡。我們對著山對著河一起唱日語版的《羅蕾萊之歌》。船隨著流水緩緩進入多瑙河，到了多瑙河畔的維也納，那座曾經是歐洲集文化、音樂、藝術、建築為中心的大都市。蕭邦曾經讚美「維也納是美麗活潑的城市，令我非常愉悅」(Vienna is a handsome, lively city, and pleases me exceedingly.) 。紹良有學問藝術修養又深，他愛好音樂，我也想說「紹良是英俊活潑的人，令大家都愉悅」(Shaw-Liang is a handsome, lovely person, and pleases everybody exceedingly.)。此時此景，耳畔還迴盪著當時的旋律與景色，只見節奏變淡放緩，漸行漸遠漸無聲，怦然成了貝多芬的第二號樂章葬禮進行曲。

你不論要去哪裡都會找我結伴一起同行，為什麼這次你卻不告而別？每天醒來我已經摸不到你的手，看不見你的臉，也聽不到你那熟悉的噪音。你是一時沒有跟上時間的腳步，停留在過去的時間裡，還是已經先到了未來我也會去的地方？彷彿我們又坐在不同的班機上前往相同的目的地，這次你是坐螺旋槳過去的嗎，是否像六十年前那樣，到了一個讓你感到無比自由的地方？

今天，我好像困在一個你不在的時空裡，平常熟悉的世界突然感覺陌生，彷彿是一個必須獨自重新探索的新世界，可是不論去到哪裡，卻又恍若你還在人世間與我相伴。如果你已經獲得穿越時空的自由，希望你不必一直在旁看護著我，放心去探索你的新世界，未來重逢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互相訴說新的故事。

妻 黃美玲